站在不远处,看你展翅飞翔

最近,我的失眠很严重。夜深人静时,思绪像潮水般涌来,一次次冲刷着内心最柔软的地方。在这些无眠的夜里,我想得最多的,是我的母亲,还有我的孩子们。

一个月前从东部归来后,我开始认真反思自己和孩子们的关系,而这种反思,常常让我想起我与父母的过往。

我和父母的关系很好,尤其是在我身体出现问题之后,我对母亲产生过一种近乎病态的依赖。这种依赖让我感到不安,于是我努力抽离,试图摆脱那种不健康的情感联结。

其实我明白,所谓代际之间的隔阂在某种程度上是必然的,因为两代人走过不同的历史与时代。我学会了不仅从个人情感,也必须从历史的角度去理解父母那一代人所经历的艰难岁月。这样一来,我对他们的理解更深了,感恩也更真切——那是一种血脉相连的传承,一种无声却坚韧的爱。

带着这种体会,我一直努力以更开放的心态去面对自己的两个孩子。从他们出生的那一刻起,我就知道自己必须跨越文化的差异和代际的鸿沟。我一直以为自己做得不错:我们关系亲密,沟通顺畅,我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出于爱,也都被孩子们接受。

直到那个送女儿进入阿默斯特学院(Amherst College)的日子。

那天,我满怀期待地鼓励她未来去读医学院,并承诺会全力以赴帮她筹集学费。我以为这是一种母亲的牺牲与支持,她会感激。可她却说:
“妈妈,典型的中国妈妈都希望孩子当医生,我不想承受这种压力。”

那一刻,我真的感到受伤。过去两年,她反复思考专业方向,每一次改变,我都认真地跟她分析该专业的前景,也基本上毫无保留地支持。她现在选定了神经科学,我才顺势建议她考虑从医——以为这是在帮她坚定方向。可现实提醒我:在她眼里,我的“帮助”竟成了负担。

更让我难过的是,从东部回来后,她每天都兴奋地给她爸爸打电话,分享校园生活的点滴,却从未主动问及我。此前一年她在台湾学习,我一直尊重她的要求,不主动打扰,因为她曾说怕在不合适的时间接到电话。可两周过去了,我还是忍不住失落。每当她和她爸爸通话时,我干脆出门遛狗,把心里的酸楚藏进脚步里。

在我长达十年的重病日子里,我一直很担心失去孩子们的爱。孩子们似乎更依赖他们的爸爸,而我的心情里既有感激,更有歉疚和不安。每次看着他们的爸爸开车带他们去各种活动,听着汽车引擎声远去,我的心都很沉重,有时甚至会默默流泪。

我一直提醒自己,不要像病友中的一些母亲那样失去自己孩子的尊重。我竭尽全力去维护自己作为母亲的尊严——即便在重病最难熬的时候,也尽我所能不让自己失态。这些,孩子们的爸爸都看在眼里。

后来,连他也看不下去了,说女儿不问候我太过分,要写信跟她沟通。信是写好了,他却犹豫着不敢发出去。女儿依旧只和他联系。直到我说:
“我想自己去坐邮轮几天,好好反省一下。”

他这才慌了,赶紧提醒女儿:“你这些天没问候妈妈,真的不合适。”

女儿这才意识到我的伤心,立刻打来电话道歉,还特意坚持用中文和我说话。那一刻,我的心瞬间被融化。

但这次经历让我更加坚定:孩子们已经长大,我必须给他们成长的空间,也要给自己留出成长的空间。我决定完全尊重女儿的职业选择,也不再承诺承担她本科之后的学费。那是她的人生,该由她自己负责。

我的许多朋友都在忙着安排财产传承,但我真的没有这样的打算。我对孩子们说:
“我已经全力以赴将你们抚养长大。我曾面对无数困难,都能咬牙挺过来,因为那是母亲的责任。现在,你们已经成人,我不必再做一个‘典型的中国母亲’。

我更想做一个‘美国母亲’——不是不爱,而是学会放手;不是牺牲,而是彼此成全。

我会为自己的人生负责,努力让自己的人生有更多的体验;也希望你们为自己的选择负责。我们互相鼓励,共同成长。”

这不是爱的减少,而是爱的成熟。

我母亲对我的爱至今仍温暖着我,而我对孩子们的爱,也永远不会消失。只是我希望,当孩子们感受到我的爱始终在背后支撑时,也能让我感受到他们爱的回应,让我的爱不被辜负。

令我欣慰的是,孩子们欣然接受了这样的转变。

然而,我的失眠依旧没有缓解。我很清楚,这其实和孩子们无关。我从少年时起就常受失眠困扰,如今真正需要学习的,是如何在放手之后安顿好自己的心,并找到能够增强体质、滋养身心的方法。

昨天,儿子告诉我,他这学期的室友是两位来自中国大陆的同学,都学计算机。三人相处融洽。因为他已参与教授的研究项目,成绩表现相对更加突出,那两位同学甚至有点把他当作“小哥哥”。

听到这里,我既惊讶又感动——原来,儿子已经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位置,并悄然成长为一个值得他人信赖和依靠的人。

我忽然明白,作为母亲,不必永远站在孩子们的身边,而是可以退到不远处,静静看着他们展翅飞翔。

而我自己,也要学会善用重新拥有的时间与空间,去寻找并守护属于自己的光。那怕在最漫长的黑夜里,也要相信,心中自有一盏灯,会在失眠时静静亮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