谁在替我们讲历史

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历史由既定的叙述方式替我们讲完。直到互联网出现,普通人开始记录自己的经历,叙事权才慢慢回到个体手中。这篇文章,从个人记忆出发,谈历史、表达与留下痕迹的意义。

谁在替我们讲历史

谁在替我们讲历史

——关于叙事权的转移

一|被修剪的河流

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并没有真正意识到,自己对历史的理解,其实高度依赖一种早就替我们安排好的叙述方式。

在我成长、受教育的年代,学校里的历史更像一条被修整过的河流。英雄必然高尚,反面人物必然卑劣;立场是清楚的,性格是单一的,结论也是现成的。历史被讲成一条有方向的进程,水往哪里流,仿佛在源头就已经画好了路线。

那时候的我,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。我们被要求的是记住结论,而不是追问这些结论从何而来。久而久之,也就习惯了接受一种“已经替我们想好”的历史版本。直到后来,离开原有的环境,在海外生活了很多年,再回头看这些早年的记忆,才慢慢意识到:原来我所理解的历史,本身也是被塑造出来的。


二|记忆中的背影

我对“叙事权”这个问题的敏感,并不完全来自后来读到的书,而是来自童年里一个反复浮现的画面。

那时我还不到十岁。在我的记忆里,父亲总是在写文章。那是一种很具体、很身体化的记忆:深夜台灯下昏黄的光,屋子里散不开的廉价烟味,还有钢笔在纸上不停摩擦的沙沙声。

我当时看不懂他写的内容,也不太明白什么是“宣传文章”。我只是隐约感觉到,那样的写作并不轻松,也谈不上快乐。他写得很快,也写得很多,几乎不分昼夜。但那个背影,更像是在交差,而不是在表达自己。

后来我才慢慢明白,那种年复一年的书写,其实是在一点点消耗他年轻时的理想。他在文章里为当时的政治形势服务,做着“笔杆子”的工作,却也在最好的年纪里,慢慢失去了属于自己的声音。讲一句不太好听的,那不是写作,更像是一种被时代牵着走的劳动。


三|被烧掉的诗

关于父亲真正的写作,我是从母亲零零碎碎的讲述中,一点点拼凑出来的。

母亲说,在父亲早年的军旅生涯中,他写过很多诗。那些诗写给她,写风,写远方,写年轻时的爱,也写对生命最细微的感受。那时的文字,是一个人还没完全被现实驯服之前,对世界最直接、也最私人的回应。

但在那个最紧张、最不容许越界的年代,父亲亲手把这些信和诗烧掉了。因为在那样的环境里,那些文字被认为“太不合时宜”。在那一刻,他选择保全自己,也等于亲手告别了那个写诗的自己。

后来,在生命的最后阶段,他常常感叹自己“生在了一个不太对的年代”。那声叹息并不激烈,更像是一种迟来的清醒——一个文人对失去自我叙述空间的无奈认知。说到底,就是一句:没得选择。


四|互联网留下的缝隙

父亲的早逝,加上我自己很早就离开原来的环境,使我再也没有机会和他真正谈论写作。那种缺席,在我生命里留下了一块长期存在的空白。

但随着年纪增长,也随着在不同社会中生活了几十年,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:我今天所拥有的表达空间,正正是他当年无法完成的部分。

互联网并没有推翻什么宏大的历史叙述,但它在原本相对封闭的结构中,慢慢留下了一道道缝隙。普通人开始记录自己的生活,讲家庭的故事,写下那些从未进入史书的细节——犹豫、妥协、失败,以及被时代推着往前走的选择。

这些叙述未必重要,但都是真实发生过的。它们的存在本身,已经让历史不再只剩下一种声音。


五|留下痕迹

对我来说,写作早已不只是表达,更像是一种接力。

我越来越清楚地知道,我想把自己的所思所想留给孩子们。不是当作教训,也不是当作标准答案,而是作为一个真实活过、认真想过的人,在这个时代留下的痕迹。

我不希望他们将来回望时,只能看到那些被修剪过的背影。我希望他们知道,在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前,有人曾试着理解这个复杂的时代,也努力为自己保留一份清醒。

也许,这正是我把无法再与父亲对话的那份缺席,慢慢转化为继续写下去的动力。

我并不认为个人叙述可以取代正史。但我始终相信,如果一个时代只允许一种声音被保存,那它对人的理解一定是不完整的。

而当更多普通人开始讲述自己,历史也就不再只是那座高高在上的纪念碑,而慢慢变成一片土地——
有人走过,有人停留,也有人在灰烬之中,重新播下种子。